那小童一怔,想了想,迟疑道:“我爹爹曾说,世间此等卜言神奇之事,大都是事后而出,实不一定作得准。再者,即使确实是真,往往也可做多解释。比如比如世为甥舅,三定吾君那句,本来意思显然是指永远友好。因此,这个三,未必便是确指的三,所以晋献公才那么乐意地把女儿伯姬嫁过去。可是后来,这甥舅只维持了两代就反目成仇,三也变成了俗俗的确指三。虽然其意义已然不对,但解释龟壳的人,依然很容易就能自圆其说。那些祭语卜语多半,都是极其晦涩难懂,而且总是故意多挑有许多歧义的字来成句,不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时给自己留后路么如此之事,怎能太过认真”
王孙满暗笑道:“这岂不把我家一位祖先也骂了”但这话其实也不光是这小童一人所言,不信此道者从来也都是甚众,是以他也不以为奇,只微微笑道:“在下自然也知道,不能对这些太过认真。最起码对其认真的程度,远不应跟对实际形势的估计相比。我岂不知当初晋襄公若不是亲析利害,仅凭龟壳,那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发兵的但我们只是随意说说,其实并非认真,你又为什么一定不回答呢”那小童笑道:“你一定要我回答,岂不是已经先太过认真了”
王孙满越来越是惊奇,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,只是道:“不错不错,你说的确实不错,是我自迷其中了。那你不妨说说看,当今天下,大势如何周室兴亡如何天下兴亡又如何”那小童似被他这接连三问问得有些紧张,忽道:“客人为何定要问此”
王孙满一笑,道:“在下乃是周人,祖居洛阳,仕周为臣。”那小童一笑,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王孙满见他果然如自己所愿,全释疑心,自然放心下来。但那小童语中,毕竟也不自意地显露出了一丝漠然,似是对自己特别关注周室兴衰的不以为然,却又导致他有些尴尬。王孙满连忙道:“比如说吧,你觉得周室会不会灭亡”
那小童悠悠背颂道:“万物有死,何物不灭”正是那国策中另外一篇中的名句。王孙满心头一动,不觉暗暗叹了口气。这道理他自然不是不明白,但身为周臣,一天到晚想的,就是怎样让周室维持长久乃到永远,岂可自颓己志
自己当年小时,一问父亲此方面的事,就被父亲严词训斥,甚至连自己最崇拜的孔任孔叔叔,也总说在这上面不要太瞎想。多少年来,自己总是一要想到周室肯定也难逃最后衰亡的命运时,就不肯再多想,便如始终不愿捅破某一层根本不存在的衣服一样。如今这念忽然被一个山野小童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,自己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
王孙满想了想,故意又叹了口气,道:“小兄弟说的有理,简直便如点醒了我这梦中之人。既然如此,看来我也不用去继续仕周,更不用去力保周室长存了。我若从此也隐居这里,不问世事,做个闲云野鹤,你看如何”
屈元眨了眨眼睛,道:“王大哥,你这就不对了。爹爹说,一个人总是要死的,可是难道能就因为此想,人人都一出生就自杀先生也说,许多事往往对错只别仅在于程度,区别往往就只一线之分,其方向很可能本来是一样的。我是一直不大懂的,可先生说,我长大了就会明白的。对了,王大哥已经这么大了,已经明白了这些么”
王孙满心头一动:“这世上,怎么可能真有人能完全明白此理”他正自愁眉苦思,估算自己究竟能说是明白了几成,忽见那小童正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自己,满眼都是期待,童稚之气尽显,甚是可爱,不免心下又笑:“这小童先前说话时,一句一句都是引经据典,老气横秋,似乎颇为通达世故的样子,但归根结底,终究也还是个小孩子。”王孙满正在一种莫名其妙的重新自尊中打滚,陡然想起应该是自己来问这小孩、探他心性才学才是,当然应该自己控制问对局面,可怎么自己反而被他反问过来,还沉迷其中,不知自拔
王孙满连忙收慑心神,坦白道:“说到这个,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明白了多少,只怕将来也永远弄不清。对了,你爹爹还说过有关周室气运的话吗”屈元见他终于回到了关心周室的老话题上来,露齿一笑,反而把王孙满又给弄得有些尴尬。屈元道:“爹爹曾经说过,当年姜太公曾说保周家天下八百年,这周家天下可能也还真就这个数”
王孙满心下暗笑:“看来你爹爹,还是觉得姜太公所言比太史所卜要准。”口中却道:“太公所言,乃是传说,未必便真有其事。再说了,即使是真有此事,这八百亦是概数,不过言运势长久而已,又怎能当得周室日后消亡之据”
屈元想了想,道:“爹爹说,周前亦曾有虞唐、夏、商等朝,莫不是以为自己能万年不灭,然别说万年,便一千年不灭的,也没一个达到。周自定鼎以来,已历数百年之世,强盛之时已过,所谓月圆则亏,自然该当衰败。自平王东迁,国势一蹶不振,积弱至今。天下诸侯互相征战,天子无法阻止,显然是衰象已深,至今已积重难返,肯定熬不足千年之数。但当今天下诸侯势力大体平衡,彼此制约,要轻言周室的衰亡取代,却又似言之过早。因此,这八百年概数,说不定还真准得出奇。”
王孙满叹了口气,又问道:“在下虽不敢苟同,但令尊之言,倒也的确有令在下耳目一新之感。不过在下还想请教:当今天下,乃是晋为最强。晋为姬姓,乃是源出周室,清楚可考。日后代周而有天下者,若是晋国,则仍是姬姓之国,其实还是周室之天下。如此再历上八百年,那不就可以说周室已越过千年之数了吗”
屈元又闭目回忆了一会,道:“爹爹说,以现在来看,自然是天下诸国以晋为最强。然世上之事,从无一定之理,便十年后的事都难预料,何况几百年后的事况且当今之世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晋处中原,兵车数千乘,带甲数十万,眼下却并无王霸之志。长此以往,晋必将国势日削,只怕将来代周而有天下者,未必便是晋。”
王孙满笑道:“那依小哥看来,何国最有可能日后代周而有天下”那小童似乎有些窘迫,道:“爹爹说国祚之事尤其变幻莫测,他之所言也未必便是事实。他说,以目前之势来看,晋虽然离中原近些,但周边有齐、楚、秦、燕等强国环伺,可说晋强则有四战攫地之利,晋弱则有四境失土之危险,其地势未必能说是最好。当今之晋,其实也有些象周室初迁之郑国,只不过放大了许多而已。当年郑庄公南征